
生命的护栏
作者:喻雪金
张村的孙大,身材魁梧,站在人前如同半截铁塔。他有个响亮的外号,叫“三一壮士”。这外号源于他年轻时一次与人打赌,一顿竟干下了一斤肉、一斤酒、一斤米煮的饭。与他饭量旗鼓相当的,是他一身使不完的力气。年轻时帮人做房子,他扛三包水泥在尚未完工的楼梯间稳步上楼,面不改色。如今虽已年过六十,饭量和力气仍让许多后生晚辈自叹不如,竖起拇指赞他“真健!”
孙大也觉得自己确实很“健”,所以大前年村里召开医保征缴动员会时,他心里就直犯嘀咕:这些年自己连个感冒都少有,更别提住院了。以前每年交的钱,不就是打了水漂么?他决定不再交这“冤枉钱”了。村干部多次上门,口干舌燥地劝说,他自岿然不动。村干部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给他在外务工的儿子。好在儿子是个明事理的人,马上在手机里为全家人买了医保。
命运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。前年夏初,孙大在地里干活时,忽然腹痛不止。他以为是累着了,心想歇一晚便会好。可第二天,腹痛非但没消,反而蔓延开来。他这才着了慌,赶紧去县医院检查。
检查结果出来,是肝癌。医生面色凝重,建议他马上手术。孙大只觉得头顶的天轰然塌下,砸得他魂飞魄散。
“不可能……”他嘴唇哆嗦着,心里反复念叨:电视里不是说,得了癌的人会瘦吗?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肉嘟嘟的;又下意识地绷了绷胳膊,力气貌似也还在。他甚至努力回想自己的寝食,好食欲依旧,好睡眠也依旧。以前身上也不痛不痒,怎么突然就得了肝癌呢?这病,来得太不讲道理了,像藏在暗处的魔鬼,在他最得意于自己的体格时,给了他致命的一击。
此时的孙大,已感觉不到腹部的痛楚了。那癌变的病灶仿佛暂时退居其次,被一个更庞大、更具体的恐惧覆盖——可以预见的巨额医疗费如无底深渊,让他手脚冰凉,心如乱麻。
正当这绝望如浓雾般将他包裹时,另一个冰冷的事实,狠狠地将他打入冰窖。
他想起来了,这一年,自己没交医保。
那座曾以为坚不可摧的、用力气构筑的堡垒,在疾病面前,原来如此不堪一击。这一刻,他真正懂了,什么叫“病来如山倒”——倒下去的不只是他,更是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。
病后的他,对生命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贪恋。他承担不起这巨额的医疗费,更不想躺在家里眼睁睁等着生命一点点耗尽。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了个车直奔村委会。
“我要交医保!现在就交!哪怕交双倍的钱!”一到村委会,孙大就扑向支书嘶吼。这个曾经健壮如牛的汉子,此时身体抖得像风雨中的树叶。
当支书告诉他儿子已替他缴费时,他先是愣住,随即,猛地爆发出痛哭声。哭声里,是绝处逢生的狂喜,还有对儿子深深的感激。
儿子按时替他缴的那几百元钱,此时想来,竟比这些年来给他买的所有烟酒、所有新衣服,来得更实在、更暖心。此时在他眼里,这不再是寻常的孝心,而是用远见,默默地为他筑起一道护栏。这护栏平时看不见摸不着,直到他被重拳打击摇摇欲坠时,才赫然出现。
这两年多,孙大前后多次住院,医疗总费用达八十余万元,这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,是一个足以压垮两代人的天文数字。但村干部帮他申请了低保,经医保多重报销后,他自己只承担了十多万,这个数字,完全在他家的承受范围之内。
去年秋天,孙大又一次从医院回来,身体清瘦了许多,但精神很好。他特地去镇里便民服务中心的医保窗口,紧紧拉着工作人员的手,声音哽咽着道:“感谢国家的好政策,如果没有医保,我这条老命只怕早就没了。全家老小还得四处乞讨。”
这些话,是一个劫后余生者最真实的战栗与庆幸。
去年医保征缴开始时,村干部来组里召开医保征缴动员会。孙大站起来撩起衣服,让众人看他腹部那道长长的疤痕,然后很动情地说:“我用半条命,给自己也给大家上了一堂课。人,其实是很脆弱的。医保是国家的情,是保百姓的命。”他的话音刚落,周围的掌声像初夏的急雨响成一片,久久没有停歇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