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乡的路,很短,也很长
作者:苏童
在我的字典里,故乡常常是被缩小的,有时候仅仅缩小成一条狭窄的街道,有时候故乡是被压扁的,它是一片一片记忆的碎片,闪烁着寒冷或者温暖的光芒。所谓我的字典,是一本写作者的字典,我需要的一切词,都经过了打包处理,便于携带,包括故乡这个沉重而庞大的字眼。
每个人都有故乡,而我最强烈的感受是,我的故乡一直在藏匿,在躲闪,甚至在融化,更重要的是,它是一系列的问号,什么是故乡?故乡在哪里?问号始终打着,这么多年了,我还在想象故乡,发现故乡。
1982年夏天,在一条名叫齐门外大街的街道上居住了二十多年之后,在把四个子女都养大成人之后,我父母乔迁新居,从苏州城最北端的那条老街上继续往北五百米,过一座桥,再穿越一条很短很狭窄的街道,左手边是我母亲工作的水泥厂,右手边的工厂宿舍楼就是他们的新家。
这次乔迁的直线距离,没有超过八百米,当时我在北京上大学,在千里之外,对新家充满了热情的想象,因为那是新工房,在三层楼上,新居的高度和抽水马桶、阳台之类的东西已经让我足够兴奋。
我清楚地记得暑假回家的第一个下午,我在新居的阳台上眺望着远近的风景,怀着一种新生的心情。远的风景,正面方向是水泥厂工厂区白色的大烟囱和水泥窑,侧面远眺,能看见一家炭黑厂黑色的烟囱和黑色的厂房,在水泥窑的后面,有京沪铁路通过,可惜水泥窑能看见铁路和火车,我看不见。我从小生活的旧屋,其实就在东南方向八百米处,我视线能及的地方,但是其他的房屋挡住了那旧屋,我什么也看不见。
那是很多年来我们家的第一次搬迁,是在对环境污染一无所知的年代里,我们从一家化工厂的对面搬到一家水泥厂和一家炭黑厂之间,从苯干生产污染的空气里扑向水泥粉尘和炭黑粉尘的怀抱。空气质量对我们每一个家庭成员并没有太多的妨碍,唯一的问题是日常生活的直径改变了,正负八百米,我父亲去市中心上班,骑自行车要多走八百米,我母亲上班少走八百米,可是去看望我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要多走八百米。
对我来说,八百米是一次直径的扩展,美中不足的是这次扩展规模太小,我的生活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,仅仅延伸八百米,不能遗忘什么,也不能获得什么。那年夏天,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故乡这个字眼,可是我所想象的故乡似乎并不存在于这八百米的世界里。
八百米成为一个象征,就像一个人发现故乡的路,很短,也很长。
图文来源于网络

朗读者
阮风帆
现供职于通山县融媒体中心。
作者简介
苏童
苏童,本名童忠贵,1963年1月生于江苏省苏州市。中国当代作家 。
1980年,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。1983年,开始发表作品。1985年,发表小说《1934年的逃亡》。1988年,发表小说《妻妾成群》。2013年,出版长篇小说《黄雀记》。2015年8月16日,凭借长篇小说《黄雀记》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。2016年12月,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。2018年,出版《好好读书:名家给年轻人的读书课》。2019年,长篇小说《黄雀记》入选“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”。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