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众讲堂】姚雪垠与九宫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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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6年国庆前夕,由九宫山返京的姚雪垠先生写了一组题为《吊李自成墓》的七律,开首即吟道:

为写英雄悲壮史,

三年五拜闯王坟。

姚老首次去九宫山是在1983年5月,目的是考察李自成牺牲遗址,之后曾在《文汇月刊》上刊出《九宫山麓吊李自成》一文。1985年5月和10月,他又两次赴通山,先后出席“纪念李自成殉难340周年学术研讨会”和“湖北省首届李自成归宿问题学术研讨会”,发表长文《李自成的归宿问题》。1986年6月,他在出席湖北省为他和徐迟、碧野举行的“三老”创作50周年纪念活动后,又来到通山,住在凤池山庄潜心写作,期间曾两度去李自成墓凭吊。这样,他在三年多时间中五次拜谒了“闯王坟”。

我自1977年秋至1985年春任姚老助手,主要工作是将他的口述录音整理成小说初稿,同时帮他去图书馆查阅相关史料,以及回复读者来信。青年时代我师从瞿蜕园先生(1894—1973),对历史素有兴趣,但没有特别关注过晚明史。自此因工作需要,开始浏览各种涉及明末农民起义的野史笔记;而去图书馆,则主要是查阅清朝的方志和一些罕见的别集(如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庋藏的手抄本《杨文弱集》)。那时我住在中国青年出版社,每周六下午则去姚宅闲聊。闲聊的内容从历史到艺术,文坛到政坛,海阔天空,百无禁忌,当然也包括《李自成》创作问题。1981年之前,姚老的主要精力花在第三卷上,为写好某些单元如《燕辽纪事》、《辽海崩溃》,曾去东北和山海关一带考察。但我们的谈话不限于第三卷,常常会回顾前二卷,或纵谈第四、五卷,包括李自成的失败与结局。

关于李自成的结局,早在1957年动笔写第一卷时,姚老已经明确,就是殉难于通山九宫山。这个地点曾长期被误认为在通城,原因是,清初大诗人、《圆圆曲》作者吴梅村写过一部记叙明末农民起义史事的《绥寇纪略》。该书分十二卷,每卷有一个三字标题,如《渑池渡》、《车箱困》之类,其卷九《通城击》写李自成之死,提到“通城有九宫山,一名罗公山,山有元帝庙”,李自成撇下随行的二十骑,单骑登山,于入庙参拜时被击遇害。《绥寇纪略》影响很大,这一记述遂被后来的史籍如《明史》以及同治年间修纂的《通城县志》等所采用,以至于1949年后通城县在城外一座小山脚下修筑了李自成墓,并请郭沫若题写墓名。

但这一记述是错误的,早在清代就已受到质疑。如夏夑《明通鉴》写李自成之死,大致沿袭旧说,而在正文下面的《考异》中则指出,“九宫山实隶通山”,在“通山县南九十里是也”。1955年,《历史教学》杂志收到通山县一位小学教师的信,对历史课本中所载“通城”之说提出疑问,根据当地传说及他所查阅的县志、宗谱,认为李自成系在通山九宫山下的牛迹岭被程九百杀害。杂志编辑部请明史专家、《晚明民变》的作者李文治回信答复。复信旁征博引,考证出李自成确实被害于通山九宫山。该信发表后,郭沫若表示认同,从此这一考证乃成定论。而姚老不仅认同这一结论,还从李自成的败逃路线作过具体论证,在小说构思中也早已确定将通山九宫山作为李自成的归宿。

与遇害九宫山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说法,是说李自成失败后潜入湖南石门县夹山为僧,法名奉天玉和尚。这一说法缺乏史实依据,也不符合姚老考证的李自成败逃路线,所以不可能被他接受。但作为小说家,姚老对有助于艺术虚构的各种传说都颇感兴趣,乐于借鉴。在他塑造的几员义军大将中,田见秀是一个体恤民情、毫无架子、淡薄功名而又特别信佛的人,于是他决定把夹山为僧之说移花接木到田见秀身上,并给田取字“玉峰”,以与“玉和尚”相对应。

在我任助手的最初二三年中,几乎每天都有读者来信。这些信大都寄到中国青年出版社,托该社转交姚老。信的内容绝大部分都是赞赏《李自成》前二卷,期盼早日读到后三卷。也有一些来信提出各种问题,希望得到解答,印象中有几封谈的便是夹山为僧说。来信通常由我处理。由于没有时间逐封回复,与中国青年出版社商量后,打印出一种格式统一的感谢信,以该社文学编辑室的名义,代表姚老向来信者表达谢意,而我只须填上收信人姓名即可。碰到比较重要的信,则单独作复。记得有次收到一位老先生的竖式文言信,谈的正是石门奉天玉和尚的传说。我一时技痒,也用竖式文言作复,用的是助手名义。发信之前,特意给姚老看了一下。姚老很高兴,连声说:“好,好,让他知道,我的助手也会‘抬头’、空格!” 换行抬头与空格都是文言信中惯用的示敬格式。我学生时代受瞿蜕园先生等老辈熏陶,很早就学会了写文言信。最近,蜕老的旧著《文言浅说》重版,其中谈到文言信的写法,便指出,“凡涉及对方的字句,应提行或空格写,若涉及对方的尊亲更应抬高一字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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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3年姚老首次去九宫山时,我留在北京没有随行。但他曾写信给我,谈及相关行程,返京后更曾详述一切。后因《文汇月刊》副主编谢蔚明约稿,他写了长篇散文《九宫山麓吊李自成》。

姚老写《李自成》,并不按照事件的时间顺序着笔,而是将情节分成或大或小的若干单元,哪个单元构思成熟,就先口述那个单元。1980年完成第三卷后,他因先后发表论文《论〈圆圆曲〉》和《评〈甲申三百年祭〉》,思维更多地集中于李自成的败亡原因与过程,便决定先创作第五卷。那时在我们的交谈中,我仍会不时提及第四卷。譬如刘希尧系革左五营的头领之一,外号争世王,在第四卷《汝宁会师》中将正面登场,可是第一卷中,李自成手下有员偏将也叫刘希尧,这就需要作些艺术处理。又如第二卷《商洛壮歌》中李自成的老营总管任继荣,后来突然消失,而据野史记载,其人似乎应当在第四卷的情节中重新出现。对于诸如此类的问题,姚老总是以他特有的自信口吻,说:“这好办。”

然而更多地萦绕在他脑际的是第五卷的人物情节。九宫山之行,使他得以亲临338年前李自成殉难“现场”,与当地人一起摊开地图研讨李自成的奔逃路线,听他们讲述相关传说,了解李自成的遗物下落,以致在第五卷各单元中,《巨星陨落》的细节构思变得特别清晰,创作冲动也愈加激发起来。

从通山回京后,关于李自成死时的场景与细节成为他与我谈论最多的话题之一。在《九宫山麓吊李自成》中,也有一段文字真切地描写他与九宫山当地人边走边聊边构思的情形——

这时,我一边和同志们谈话,一边考虑着我的创作,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我平生的职业习惯。我告诉同志们,我打算如何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处理李自成的战马和宝剑。一位同志遥指着右前方约三里远的山头上的巨大岩石说,此地民间传说,那好像朝向这里望着的岩石是李自成的战马变的,又指着巨大岩石前另一座小山头上的一棵孤松,说那是系马松。我的心中猛一亮,一个故事细节完成了。这一民间传说,多么悲壮,多么引人暇思!

由于总有各种各样的杂事找上门来,包括一些杂志的约稿、一些书籍的约写序言,以及陕西台拟将《李自成》改编成电视剧的问题等等,不可避免地牵扯了时间和精力,他真正开始口述李自成之死,已是1983年秋天。下面摘录一段我当年10月23日去姚家后写的日记,从中可以看到他在各种来访干扰中依然潜心创作的一幕——

83,10,23,下午——晚,姚宅

《青春》邢熙坤、杨光中前往访问。他们走后,我谈起拟给《青春》开辟的栏目,问姚《小说经纬》这个题目好不好,姚说:“好。”

姚说:“《文汇月刊》要约你写篇关于我的文章,谢蔚民会去找你。”

陕西台美工阎好荣携服装设计图前来征求意见。录音机拨错一档,声音未录进去。

我谈到服装应尽量生活化,避免戏装化时,姚说:“这个意见很重要。”

姚谈到对《李自成》服装的各种见解,说:“披风、斗篷,史无记载,是我凭想象加上去的。因为脱起来方便,宜于打仗。”

阎走后,我谈起《慧梅之死》不能拖得太长时,姚说:“是的,《红娘子》也不能拖得太长,拖长了会显得松散。”

姚大谈正在录音的《双星陨落》,谈到李自成之死,乌龙驹化石的浪漫主义结尾,得意而激动。

谈到明日拟去首都图书馆参加建馆纪念活动时,姚说:“别的活动可以不参加,图书馆的活动是应该去的。”

谈到是否前往香山参加曹雪芹故居开幕仪式时,姚说:“就怕我到西安去了。”

这则日记清楚地显示,他口述录音《双星陨落》是在10月间,距他去九宫山已过了差不多5个月。5个月中,有关李自成殉难的种种细节,诸如当日雨后放晴的天气、所藏山洞口破而复织的蛛网,尤其是乌龙驹意识到危险而不发一声的表现,等等,在他心中反复酝酿、补充,到正式录音时构思已完全成熟。而乌龙驹在几度枫叶红中萧萧长嘶,最终化为巨石,宝剑易主后出鞘夜鸣等浪漫主义手法,也已经过不断修饰、提炼而成竹在胸,所以他谈起来才会“得意而激动”。需要说明的是,这个单元最初准备既写李自成之死,也写张献忠之死,所以题为《双星陨落》,但在口述过程中,觉得张献忠之死纯属别一氛围,放在同一单元很不谐和,于是决定单写李自成,而将标题改为《巨星陨落》。

《巨星陨落》的口述直到12月上旬方始完成,待我将录音整理成文,已是1984年春。在所有第五卷录音稿中,《巨星陨落》是姚老十分自得的一个单元。1985年《中国作家》创刊,希望姚老提供一篇高水准的小说稿,他交出的便是《巨星陨落》。第五卷中有些单元他是不太满意的,或两度录音,或反复改动,而《巨星陨落》则一遍定稿,在《中国作家》创刊号上发表后就不再修改。

1985年5月和10月在通山召开的研讨会,我因已经辞别姚老,调往湖北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,所以都没有参加,但对会议情况也有所知闻。两次会议,重要的是后一次,据说湖南石门也来了人。会上表现非常活跃的是湖北大学教授张国光,张先生的好辩和敢于独持异见在学界是有名的。会后他曾来寒舍,坐了三个小时,大谈自己如何论辩,如何把对方驳得“丢盔弃甲”,“体无完肤”。他力主李自成死于通山九宫山,认为“夹山为僧”说经不起一驳。此外他还滔滔不绝地大谈《弋闯志》之伪。《弋闯志》是通山县小学教师朱型淼家藏的旧稿,原文写于顺治二年腊月,对李自成败逃至九宫山牛迹岭遭乡勇弩铳击毙的过程有清晰的记述,而朱提供的是民国元年由其祖父重录的手抄本。我因没有见过《弋闯志》原件,只能恭听张先生的雄辩,而无法对其真伪发表意见。

姚老在会上曾两次即席发言,事后整理成文,题为《李自成的归宿问题》,发表在1986年2期《湖北大学学报》上。该文没有八股气,却是观点鲜明、论据充足、论述严谨。全文分为四部分:一、混乱议论的出现及问题的必须澄清;二、李自成悲剧产生的主因及其败亡路线;三、李自成死于通山之铁证;四、结束语。其中重点在二、三部分,特别是第三部分,从清朝方面和明朝方面留下的文字史料、清初人的重要野史记载、通山县志和若干宗谱的记载、正史和一些重要史书的记载、李自成的遗物与地方传说、忠贞营的出现等多方面论证了李自成的归宿。其中也有一节专谈《弋闯志》。与张国光观点不同,姚老认为,由朱型淼祖父移录的手抄本虽受知识水平限制而略有脱误,但并非故意作伪,因此在论证李自成结局上是一个重要文献。

3

我于1985年春离京后,与姚老仍经常联系。1986年5月中国作协在黄冈举办“历史小说创作座谈会”,与会的宝文堂书店编辑、《括苍山恩仇记》作者吴越向姚老提出编写《李自成》节本的建议。因为该书店曾出过由茅盾、周振甫、宋云彬等节编的《红楼梦》、《三国演义》、《水浒传》,所以引发姚老兴趣。但他抽不出时间,于是请吴越先生找我商量,希望由我来承担这一任务。我表示乐于做这件事,但我认为,节本应当是对全书的节写,因此只有在《李自成》五卷出齐后才能着手。这样事情就又搁下来。

姚老于黄冈会后,到武汉参加“三老”创作50周年纪念活动。活动期间,他告诉我,一直想离开北京,找个安静地方躲起来写作,所以这次会后将去通山住几个月,并让我抽空也到通山去一次。不久后我就接到他从通山寄来的信,说他住在凤池山庄,正在修改旧著《春暖花开的时候》,再次表示希望我去看他。于是我同省文联说了一下。恰好文联一位负责人也要去探望姚老,我便搭他的车去了通山,时间约在七八月间。

到了凤池山庄,意外地遇到《巾帼悲歌》编剧罗欣。前几年在北京,受姚老嘱咐,我曾关注过将《李自成》改编成电视剧的事,还在《中国广播电视》上就此写过一篇文章,所以与罗欣早就相熟。见面之下大家都很高兴。不记得是当天还是第二天,我们一起去了闯王陵并合影留念,这就是姚老诗中所指“五拜闯王坟”的最后一次。然后我们拾级而上,来到李自成纪念馆。馆内桌上放着笔墨纸砚。以前姚老已为该馆题过一副长联,当天是否又曾挥毫,我记不清了。记忆犹新的是姚老笑着要我即兴题诗。我毫无准备,仓促之中,吟成七绝一首——

英雄到此事堪哀,碧水东流去不回。

今夜九宫风动竹,声声犹似马鸣悲。

在平水韵中,“哀”、“回”属《十灰》,而“悲”属《四支》,所以此诗的押韵有欠严谨。此外,年青时向瞿蜕园先生学诗,蜕老曾告诫我,律诗和绝句的韵脚要尽量避用同义词,这首诗中“哀”、“悲”似犯此病。不过姚老认为写得不错,末句与他对乌龙驹的描写恰相呼应。由于未带图章,这幅字我是带回武汉钤印后再寄给李自成纪念馆的。

我在凤池山庄住了一晚,期间曾与姚老畅谈。在我调往湖北省社科院之前,《李自成》第五卷的录音已整理完成,时隔一年,我比较关心第四卷的进度。而姚老告诉我,后任的助手不太适合整理小说录音,他准备自己动笔写第四卷。我问他准备先写哪个单元,他说要再想一想。我们又谈起出节本的事,他给我看了《李自成》责编王维玲的来信,信中反对由宝文堂书店出节本,认为这会影响原著销路,并说外界对《李自成》是否太长已有质疑,出节本等于认同这种质疑。对此姚老不以为然,他说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读者,《李自成》可以有少儿版,有连环画,当然也可以有节本。不过他同意我的意见,等全书完成后再说。他说,全书还要统改一遍,那时再来节编会更好。

谈起《春暖花开的时候》。姚老说他几年前在棒槌岛度假时曾重翻一遍,弥漫于小说中的生活气息使他仿佛又回到了抗战岁月。既然该书曾被诬蔑为“色情文学”,在内地绝版40多年,在香港和新加坡又因盗版而不胫而走,那么重新修订出版应该是有意义的。我问他作了哪些修改,他说计划中的《春暖》是个三部曲,已问世的只是第一部,现在已不可能完成后二部,所以要对第一部作些加工,使它看上去像个相对完整的作品。此外,当年书在国统区出版,提到共产党领导的救亡运动,只能用很隐晦的笔墨,现在修订,可以放开写了。而且,姚老对党内“左”的表现和简单粗暴的领导作风是有过亲身体会的,他在修订本中将这些经历也作了艺术再现。他说:

“别人看不懂,你一看就会知道,我把王阑西,把秦博古,都写进去了!”

抗战初期,姚老与王阑西曾一起主编《风雨》周刊,负责发行的是吴强。而为工作分配事,长江局领导博古亲自与姚老谈过话。这些往事在以前的闲聊中就曾不止一次听他谈及,譬如在我1983年12月25日的日记中便有如下一段记载——

83,12,25,黄昏——晚上,姚宅

……

又谈起写《评传》事,姚说:

“我有一份《自传》,交给党了。未留底稿,曾想把它复印出来。后来一想,反正我生前也无法发表,还是等我死后,由别人去公布档案吧。中间谈到我与王阑西的矛盾,还谈到我和秦博古拍桌子吵的事。我是以检查口吻谈的,实际上他们当时很‘左’。王阑西直到现在还想利用我。清除精神污染开始后,他来找我,说他有周扬、陈荒煤的材料,可以提供给我,要我去发言。我怎么会干这种事?他今天还这么厉害,可见他当年是什么样子了。”

在凤池山庄,我并未翻阅《春暖》修订稿,直到10多年后因编辑《姚雪垠书系》,才完整地看了一遍。小说中有个次要人物陶春冰,是姚老以自身为原型塑造的,而创办与离开《风雨》周刊那段经历则通过陶春冰与吴寄萍的一次谈话表现出来。    

关于我和姚老之间的各种谈话与通信,回忆起来可以写一本书,其中与九宫山相关的只占一小部分,这里就不多谈了。

还有一件与我无关却值得一提的事是,1986年,时任政治局常委的胡启立曾来通山视察。当他获知姚老住在凤池山庄时,特地前来探望。闲谈中姚老提到,李自成墓应由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升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胡启立表示赞同,说返京后会向文化部反映。大概过了不到一年,姚老的这一提议就被落实了。(俞汝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