显然，这里的早晨不是被吵醒的，是被鸟叫醒的，是一阵一阵无所阻碍的风唤醒的。风畅行田野，一路奔涌，瞬间便敲响了窗户，它告知我屋外一如既往地上演着繁忙、忍耐、安然与混沌未知的幸福。田野静默着，从来不打扰一个少不更事者的痴想，也不会为一个躲避世界考验的人动心，作为从校园跨入田园的山里孩子，我除了关注内心的纠结，就是在封闭的屋里与透进的阳光对视，看光柱上纷飞的尘粒醉了一样晃来晃去。

有了阳光，原来那千苍百孔的老房子也是能够令人眼睛变亮的，能够把沉重的叹息稀释成浮尘，化做轻灵变幻的构图，任人专注的。没有去想那浮在光影的尘粒，吸进身体里会有怎样的伤害，当一间长期处于阴暗潮湿、加上烟火气味与霉味的老房子，好不容易从小窗户里、墙缝、瓦缝里透进了光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？那一刻似重拾了老师、同学、村人给予的信心，仿佛前途一片光明，我的灵魂要脱离掉恶劣的环境提升了去，甚至有拔地而起，飞翔起来的感觉。

我曾经多么敏感脆弱，一度封闭自己，封闭得如同一个不出四阁门的闺女。有事呢，偷偷地流泪，有黑黑的屋遮挡着，风也透不出去。睡在寒冷阴暗潮湿的老屋里，半夜都无法入眠，过道风从祖坟山那边吹过来，远远地发出凄厉的哭声，疑似冤魂不散，入土不安，仍要向醒着的人诉说内心无可寄说的苦楚。

除了恨自己愚笨、懦弱、无能，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去抱怨与责怪善良勤俭的父母、贫穷的小村庄、破旧的老房子。没有这样一间不算高等又非草棚的瓦屋，我怎能不动声色地包裹住自己，以免在怜爱的眼光里伤了自尊？风从缝里穿进，蜜蜂嗡嗡飞进，虫蚁毒蛇从洞穴里溜进，光线也恰到好处地交织进来，铺就光怪陆离的影像，它是我死水里的微澜。

至今感念那一束束击中灵魂的光，那落海遇救般的情景，要不是慈祥的老天爷投射在墙上的光影，不是心心念念抗争环境的决心，不是在光引领下的与命运较劲，我不知如何度过那段高考落榜的岁月，度过想考试而不允的愤慨日子，如何走出黑色的屋子站在蓝天下。常常，自问，问天，我到底该么办？为什么在如花似玉的山野里，我仍然感受不到四季动人的景象，在人人都唱“我们的生活比蜜甜”的时候，我心里的苦无从倾吐？

所有的路躺在那里，向着山外延伸，我却不敢向外迈出半步。

说不清楚我为啥对山川河流的兴趣，远远大于对人。独自面对阳光、溪水、草木、牛羊和一道道山路时，我的心反而是踏实安然的。它们没那么多讲究，不需记什么方位与地址，比如沟河，宽的可以叫它河，窄的就叫它沟，太随意了。河宽的可让鸟儿展翅，窄的也够鱼儿翔跃，大大小小的鹅卵石，不问沟渠大小，铺满水的边际，就图水从身上不经意间流过。不痛不痒，不喜也不忧，太沉静啦！

一个午后，山村的溪水透沏，是了无欲望的山人那澄明的心眼，在那里我居然发现了至今难忘的一幕做爱。蜻蜓首尾相接，一边交合一边飞行，一个在上，一个倒挂在下，依靠在上面的蜻蜓飞行。微热的早晨，透着秋老虎的余威，眼前这低飞，这执意的亲融一体，这漫不经心，一意徜徉的诗意，真是太令人心悸了。风没理会谁，雨没理会谁，蜻蜓没理会谁，生活没有一丝儿痕迹。原来生活可以过成这样，平庸地一分一秒地逝去，没有任何意义，却是那么合心合意。

当我陷入泥泞，泥泞就是我的风光。有风轻轻地赶来问候，人们星一样点缀于大地上。有人在挖地，有人挑水浇苗，有人打垱等着雨来栽种，有人蹲着割黄豆，有人在焚烧秸杆，一幅并不繁忙的闲耕景象。每个人的时令感觉不相同，节拍音符不同，织在一起却成了最和谐的劳动乐章。这就是秋天，收着又种着，秋实里萌发着播种的喜悦。

此时，牛有的吃草，有的卧着反刍。一只牛不知在何处拖长声调地哞，一声连着一声，不知表达怎样的情感。没有呼应，没有谁在意，当然也没人去干涉一条牛内心发出的声音。没人惜它，懂它，应它，理它，哪怕短暂地听它哞几声，让它静静地憨憨地盯着看一会。牛在野地里站着，暂时不用干农活，但它要驱赶蚊蝇进攻，手全用在土地上抽不出来，只好拿长长的尾巴开刷。左甩甩右甩甩，不停地划着圈圈，甩出潇洒好看的弧度，比我几何课画的曲线美呆了，我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！

几十年光阴刹那流过，乡村里房子变了，人变了，秩序也变了，土地与牛没变。只要有土地，有山林树木，有田野，那种朴实、悠闲的生活方式便不会消失。好在乡村河流也没怎么变，山脉仍是纵横交错层次纷呈，传统深深地扎着根。

我发现，只要用心去耕耘，山村便有另一种风味。阳光在笑，笑破了瓦屋，使我从缝隙里飞了出去，最终又一次次地深情地回来抚摸。